苏某RS

即将回归,准备迎接沙雕旋风吧!

【巍澜衍生】清平愿-(沈参谋x赵公子)战长沙AU(1-16章未完)

01


战⽕逼近⻓沙城,家⾥有适龄⼥⼉的,都想把妹⼦嫁到安全的后⽅去,城南赵家也不例外。
赵家世代习武,六代单传的⼤家⻓赵⼼慈在军中任职,夫⼈早亡,不曾续弦,膝下有⼀对名震⻓沙的混世魔王刚刚成年。⼈都说这赵家的⻰凤胎虽然好看,可⻓得是⼀点也不相像,妹妹赵知夏妩媚动⼈,性⼦却是湘妹⼦的泼辣娇蛮,⾄于她那位双胞胎哥哥赵云澜,虽不⾄于游⼿好闲,却是哪⼉的热闹都能凑上⼀凑,让他⽼⼦好⽣头疼。这不,最近他⼜开始凑这嫁妹的热闹了,可惜看了⼀圈,这偌⼤的⻓沙城他谁也没瞧上,叼着根⻨芽糖棍垂头丧⽓地回家,正瞧⻅隔壁空置了许久的⼤宅有新户搬来,顿时来了兴致,凑上去瞧热闹。搬来的新邻居⼤约也是军属,来往搬抬的都是些⼤头兵,⽵藤⽪箱⼀个摞⼀个,都⼜沉⼜⼤,很有些家底的模样,赵云澜在外头瞧了半天也没⻅到家主,只打听到这家姓沈,是个什么参谋⻓官,留洋回来的,在这买了座宅⼦充当临时公馆。赵公⼦顿时眼前⼀亮,⼏步跑回⾃家院⼦,三两下翻上墙头,扒着⻘苔碎瓦探头偷窥,⼀眼便瞧⻅⼀个单⼿抄兜的男⼈在檐下抽烟,那⼈穿了雪⽩衬衫,腰背在⻄装⻢甲⾥收出⼀条惹眼的线条,显得⼀双⻓腿越发笔直修⻓,他垂着头吐出⼀缕⽩雾,眉眼情绪都掩在⾦丝⽬镜之后。
赵公⼦正懊恼看不清这位沈⻓官的眉眼,便听身后⼀声姣喝:赵云澜!你⼜爬墙!?
⼼⾥⼀惊,脚下⼀滑,赵云澜哀叫了⼀声,在墙头晃了两晃,正遇上沈⻓官闻声转头的⽬光。
赵云澜重重摔回⾃家院⼟,砸坏了知夏栽种的葱姜⾲菜,被妹妹捏着⽿朵从地上揪起来,脸上却笑得像是啃了⼀⼤块奶油糕似的。
知夏眨眼:你,你摔傻啦,还是在隔壁看⻅⻤啦?
赵云澜捏住妹妹滑嫩的⼩脸⼉,笑得⻅⽛不⻅眼:美!配得上我妹妹!
知夏拍掉他的⽖⼦:这⼈怕真是疯了,你到底看⻅谁啦?
赵云澜得意⼀笑,⼜邪⼜坏:妹夫,我赵云澜的妹夫!
隔壁的沈⻓官怔怔望着空⽆⼀⼈的墙头,突然背后⼀阵凉寒,低头捻灭了⾹烟,望着院外的夕阳。
⻓沙的太平⽇⼦,怕是不多了……



02

那天,是1938年的初秋,沈参谋正在新宅的天井里晾晒他的古书。

他本打算在茶香氤氲里享受难得的休假,茶罐子却怎么也找不见了,索性穿上大衣上街买些,谁知刚打开院门,空袭警报便响了起来。

他下意识地仰头看天,却与邻居家门头上骑着的男孩对上了眼,那孩子惨白着小脸瞪着他,像是大白天见了活鬼。

“小朋友,你为什么坐在那里,很危险……”他话还没说完,那孩子就猛地回头大吼:“小姐夫出来啦!”

然后沈参谋眼睁睁地看着他从门墙上倒栽下去,简直比空袭警报更加惊心动魄。

院门砰地一脚被人踹开,叼着根草棍儿的少年人一步迈了出来,手里拎着那男孩的领子,龇牙咧嘴地骂道:“郭长城你就是个现世报…”

话没说完,他就瞧见了愣在门前的新邻居,顿时一张土匪脸笑成了香客来,把男孩往地上一戳,抱拳拱手道:“哟!邻居,你好你好,久仰久仰,小姓赵,赵云澜,住在您家隔壁,长官怎么称呼?”

沈参谋被他灿烂的笑容晃花了眼,下意识回答:“免贵,姓沈,沈巍。”

赵云澜眉峰一挑,眼睛亮亮地把未来妹夫打量了不知第几个来回:“沈巍!?好,好名字!”

他那笑声乐了一半,便被迈出门来的知夏一把推了个踉跄,他的宝贝妹妹头也不抬,将手里的大皮箱朝外一塞“好什么好?炸弹下来了谁也好不了,拿着行李!祝红,你带着林静,大庆,你上姐这来!”

几个男孩女孩呼呼啦啦挤出门来,手里拎着大包小包,知夏小姐连推带搡,片刻之后,连沈长官手里都包着一个蓝皮包袱并一只黑色的肥硕老猫。

一行人跟着仓惶的长沙百姓匆匆挤入防空洞,赵云澜一步迈到个角落朝沈巍招手,在他和知夏中间生生给他让出个缝隙来,沈巍僵硬地缩着肩膀避开知夏柔软的香肩,几乎大半个身子都倚在赵云澜身上,对方喜滋滋地对着他的侧脸灿笑,笑得沈巍浑身不自在,只好垂头抚摸手里的老猫。

“它叫大庆。”赵云澜膝上的小男孩开口“我也叫大庆,因为是我捡到了它,它就跟我姓。”五岁的男孩如此说道,和沈巍怀里的黑猫同时抬头。一模一样的明亮眼眸和神态让沈巍不由地浅浅微笑,却让挨着他的赵云澜看得痴了。

昨日墙头上离得太远,他的眉眼被金丝目镜遮得不甚分明,此刻映着灯光近距离地看清了那英挺的剑眉,颤颤的长睫,以及眼尾仿佛墨色晕染的神来一笔。赵公子心里突突一抖,我的乖乖,真是百分百的好相貌!赵云澜暗暗咬牙,心里说,沈巍啊沈巍,我要不把你变成我妹夫,我就跟你姓!

对赵公子内心波澜浑然不觉的沈巍淡淡一笑,低声道:“赵先生果然有胆识,临危不乱还能谈笑风生。”

赵云澜一扬下巴:“哎,不过是区区倭寇,藏头露尾的鼠辈,若他们敢从飞机上下来,小爷一套祖传的螳螂拳过去,就揍得他们满地找牙。”

另一边的知夏心知肚明地翻了个白眼,空袭警报十次有八次是假警报,还有两次炸弹都落在外城河岸,城里人都不觉得怎么。她忧虑地看向洞口的方向,默默祈祷这次也是一样。

半小时后,知夏站在自家门前眨了眨眼,显然老天爷没听到她的祈愿,小鬼子的炸弹将城南轰塌了大半,其中就包括赵家老宅。

沈巍愣在新宅院中,透过半塌的院墙与隔壁赵家众人大眼对多眼,方才谈笑风生的赵公子此刻陷在一堆碎瓦残砖里没了主意,可怜兮兮地瞧着沈巍。

一对少年兄妹,三个半大孩子,一个五岁的大庆再加上老猫,就这么怔怔地站在那里,沈巍背对着自家坚固完好的二层小洋楼,叹了口气:“若赵公子不嫌弃…”

“多谢沈长官收留!我保证这些小崽子们安安静静地直到他们爹妈从前线回来接人!”

赵云澜脸上的颓丧一扫而空,迈开长腿一步跨过墙洞,大模大样地登堂入室了。

 


03

沈巍将湿帕子搭在架上,转身对着堆了满地的藤箱叹了口气,虽然是情势所迫,他也觉得自己这个主人家实在不堪。新宅的杂物尚没清点,乱七八糟堆成几处,家里的吃食一概没有,晚饭还是做客的知夏小姐张罗打点的,沈长官吃着从赵家半塌的厨房里刨出来的菜干和腊肉,后悔不该把勤务兵也派了出去。

房门被人敲了三下,沈巍小心翼翼避过脚下的箱子前去应门,赵公子云澜抱着锦被枕头站在外头,依旧是眉开眼笑万事不愁的模样,沈参谋也不由得跟着他露出一丝笑纹来。

“赵先生,这么晚还不…”

“借我半张床铺。”赵云澜冲他挤挤眼睛,身子已经贴着门板钻进来了。

“啊?”沈巍下意识地侧身,就见赵云澜轻盈地迈步绕箱,将铺盖放在沈巍整整齐齐的被褥旁边。

“他们,咳,嫌我睡觉打呼,把我赶出来了,您要觉得不方便,我,我打地铺也…”

赵公子说了一半,看着几乎无处下脚的地面,抬头对着沈巍可怜巴巴地眨了眨眼。

沈长官愣了片刻,恍然大悟,自己这新宅的房间虽多,打扫过能住人的也就两间,知夏小姐带着孩子们尚能凑合一夜,人高马大的赵公子确是没处住了。

主家沈巍顿时红了脸,急忙道:“是沈某思虑不周,怠慢了怠慢了,赵公子今夜,就委屈一下,咱们,咱们…”

“咱们都洗漱干净了,熄灯睡吧?”赵公子利落地抖开被子踢了鞋上床,喜滋滋地拍了拍身边的枕头,对着沈巍两眼发亮困意全无地笑。

沈长官心神一晃,没来由地想起反被青蛙盯住的蛇,这位赵公子似乎对自己热情得过了头……?

带着一丝疑惑,沈巍轻手轻脚地钻进自己被窝,熄灭了床头灯。

灯光一灭,身边那人便窸窸窣窣地转过身来,沈巍在黑暗里眨了眨眼。

“沈长官啊,我听你口音不是长沙人啊?”赵云澜轻声问道,呼吸慢悠悠地拂过沈巍耳垂。

沈长官不自在地朝床边挪了挪:“我祖籍龙城,少时随家人移居上海,这是第一次到长沙。”

“哦,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啊?沈长官如此青年才俊一表人材,想必家里已有妻房幼子?我瞧着斜对街的刘医生与你年纪相仿,不知沈长官生辰八字几何啊?”

沈巍在黑夜里连连眨眼,恍惚觉得自己身边躺着个巧嘴媒婆。

“……我今年二十有七,父母早亡,自小过继给了叔叔,送我去德国读军校,回来便参了军,时局动荡,叔叔身体不好,移居香港养病,家国未安,不敢娶妻。”沈巍老老实实回答,听得赵公子心中的欢喜一浪胜似一浪。

沈巍等了半晌,只听见身边人低声嘀咕着“大十岁,也好,会疼人”什么的,苦笑着皱了眉心。

“赵公子家里,倒是人丁兴旺。”

“嗯?嗯,这些小崽子淘气得很,爹娘老子都在部队没法照顾,我家老头子就一股脑的塞到我这来,把我好好一个少年英雄,搞成了后勤杂兵,要不是有我们知夏,哎,沈长官,说到我们知夏,那真是长沙城第一的美貌佳人…”

秋月如水映窗棱,沈巍枕着月霜,无声而笑,听着赵云澜低低的少年音,花样百出地讲着赵家和弟妹,倒比话匣子里的说书先生还有趣味些。

那声音越来越低,沈巍转过头去,在朦胧里看清近在咫尺的少年眉眼,赵云澜把修长的手脚蜷在被里,头发蓬乱而柔软,没了醒时的灵动神色,却显出一丝陌生的英俊逼人。

沈巍的眼皮沉沉地合上,在困意里得出邻居先生长得相当好看的结论。

好看的赵先生睡姿不佳,不消片刻便舍了自己的被子,钻入沈巍的被窝,碰到对方冰冷的手脚,生生被冻醒,下意识地抬手,像是搂抱大庆那样,把沉睡的沈长官揽在怀里,摸了摸头颈:“睡吧,哥哥在呢,早上给你买热馄饨吃。”

沈巍睡得很香,梦里有人向炉中添了一把柴,端了一碗热腾腾的馄饨在他手里。



 

04.

知夏拎着裙角,低头在砖瓦里搜寻能用的东西,后面跟着个喋喋不休边吃边走的双胞胎哥哥。

赵云澜托着一只白瓷小碗,一脚沈家一脚赵家地站在院墙那,舀了一颗虾肉馄饨塞进嘴里,含混不清道:“哎我这说了半天,你倒是表个态呀?怎么,你觉得沈长官不好看?”

知夏抬了头,远远瞧了一眼坐在天井的沈巍,他正略显笨拙地端着碗,去喂猫大庆和人大庆,温柔的侧脸英俊得一塌糊涂。

“好看是好看……”

赵云澜顿时眉开眼笑,抬手揽住妹妹的肩膀点头道:“哎我就说嘛,咱俩眼光差不多,我能瞧上的那都是人中龙凤,有你这话,哥我就铆足了劲儿帮你们撮合…”

“可他不是瑞哥哥。”

知夏轻声说道,赵公子的笑容就淡了:“…迟瑞虽好,可惜命短没福气,别想了,嗯?人得往前看。”

说着他将妹妹纤弱的肩膀轻轻一掰,面对追着猫大庆和人大庆满院子跑的沈长官,低声笑道:“哥昨晚替你摸过底了,沈长官身体健康,家境殷实,你嫁过去不会受罪也没有婆媳妯娌烦恼,只一个病弱的叔叔需要费心,难不倒你。咱们下手要快,不然让他顶着那张小脸出门转上几圈,长沙城的媒人怕要把这院子的门槛也踩破了。”

知夏皱了皱鼻子,嘟哝道:“还说人家,你这媒都做到人家床上去了,活像,活像话本里的老鸨子。”

赵云澜作势抬手,轻轻在知夏额角敲了一敲,把空碗塞进妹妹手里,咬牙道:“你哥我舍身陪睡,还不是为了你,去,跟沈长官聊聊天熟悉熟悉,温柔点,别老在这破烂堆里磨蹭,哪儿有个佳人的样子。”

两兄妹正在嘀咕,赵家仅存的门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,那是军靴踩过砖石的声音。

沈巍转头,大门开了,一名浓眉大眼的高个壮汉昂首敬礼:“长官,军情紧急,师长派我来接您。”

“嗯,等我换件衣服。”说着他随手把小碗塞进对方手里,那军官无语地跟随饭而来的两位大庆对上了眼。

人类大庆抱住老猫,自来熟地张大嘴巴:“啊~”

赵云澜连忙疾步跑了过来:“哎哟,不敢劳动长官,我来我来,这位长官怎么称呼?”

那军官看着手里的馄饨碗被拿走,松了口气:“我姓楚,是沈参谋的副官。您是?”

“我姓赵,现在是邻居,以后就是一家人了。”赵云澜笑嘻嘻地说着,扯起人猫大庆按在椅子上。

楚副官听得直皱眉,一时想不通这是怎么个远近亲疏。

沈巍穿着笔挺的军装迈出房门,胳膊下面夹着个铁皮盒子,闻风而动的孩子们追在他身后,馋猫儿似的闻见了奶油的香味儿。

沈参谋将点心盒子递给知夏,浅浅笑道:“我要离开几日,劳烦几位帮我照看房子,这个权当谢礼,给孩子们吃吧。”

知夏垂着眼睛道谢,把一边的赵云澜急得抓心挠肝,沈巍丝毫不觉,转身跟楚副官说着什么,一边往院门处走,一边系好领口的扣子。

赵公子将妹妹一推,低声道:“还不去送送,来点依依不舍脉脉含情的。”

知夏小姐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:“啊?”

沈巍已经迈出院门,抬头看了一眼停在巷口的军用汽车。

赵家兄妹和孩子们也在门廊挤成一团,赵公子恨铁不成钢,推开碍事的小胖子林静,扯住知夏的袖口,急道:“啊什么,这事儿还得我教你?”

知夏美目一转,坏笑掩唇:“那人家真的不会嘛,哥你给我个示范。”

赵公子暗自咬牙,低声骂道:“真真被你笨死,唉你,你就这样…”

说着,他扯着知夏的袖口轻轻一摇,做娇羞状低头,将腰扭了半圈,一只脚尖在地上转了又转:“沈巍哥哥慢走,人家等你哟。”

话音落下,门口一阵死寂。

赵公子妩媚的假笑正对上沈巍的回眸一顾,生生把他教训知夏的下半句噎在嗓眼里。

知夏的袖子抖成筛子,她忍笑抿唇,死死捂住孩子们的嘴巴,只露出他们愕然惊恐的眼睛,大庆不知出了什么事,抱着大猫嚼馄饨。

赵云澜深不可测的面皮,此刻对着沈巍墨色如渊的双眸,红成了猪肝模样。

见过大世面的沈参谋也只是愣怔了片刻,便轻轻勾起唇角,点头道:“好。”

 

 

05.

赵云澜的“哥哥慢走,人家等你哟”,这一等,也不过等了五天而已。

夜色沉沉,月色朦朦,军用汽车在巷口停下,抖落阵阵浮土,楚副官先跳下车,一手拎了一摞子点心油包,一手打开副驾车门,浅浅的灯光在沈巍苍白的脸上描了一层虚影儿。

“长官,到了。”

沈巍沉沉的目光从密林般的长睫里苏醒,微微皱了皱眉:“……嗯?”

楚副官轻声道:“长官,到家啦。”

沈巍眉心的微皱轻轻舒展开来,迈步下车,出门时还锃亮的军靴上此时满是泥污,他伸手接过东西,对楚副官点了点头,便大步迈开,朝暗夜尽头的微弱灯光走去。

副官楚恕之瞧着他瘦削的背影远去,无奈地叹了口气,要说这位空降的沈参谋还真是有本事,不论多难弄到的物资,哎,只要这位爷在城镇乡野走一圈,回头就能给你运来一车。就凭这一手,这上上下下谁都给他几分面子,长沙城多好的宅子弄不到,偏偏选了这么个连车都开不进去的死胡同。

楚副官摸摸鼻子,咧嘴坏笑,想起知夏姑娘的俏模样,怕是长官他看上了人家妹子也说不定?

正想着,赵公子那个含羞带浪的撒娇突然窜进他脑子里,让这魁梧的副官猛的打了个寒战,嘟哝着不可能不可能,非礼勿视,恶灵退散,把个泥扑扑的车开得一步三摇。

沈巍在自家门口愣了一愣,一盏提灯挂在檐下,照亮了比邻而居的两栋宅门,他下意识地在墙头上看了几眼,还好这回没骑着孩子。

抬手轻轻一推,自家院门便开了,沈巍眨眨眼,刚迈进一条腿,就听见一声响亮的招呼。

“小姐夫回来啦!”

这一声脆喝声震四方,不知谁家的狗也跟着狂吠起来,直怕是喊醒了半个长沙城,沈巍手里的点心油包差点没拿稳,他苦笑着抬眼,果然是小郭长城站在天井里。

然后这栋沉静的二层小楼就像是瞬间苏醒了一般,窗户被打开了,露出大大小小几个脑袋,然后是惊喜的笑声和脚步声,每一种声音都让沈巍空寂的心填得满满的,他不自知地露出笑容,看着一边放下袖口一边朝他走来的赵云澜。

“回来啦?”赵公子依旧是那副万事不愁的笑脸。

“嗯。”沈巍咽下那句让你久等了,含糊答应了一声,把手里的点心塞到缓缓而出的知夏小姐手里。

“有劳姑娘照料家里,我回来的匆忙,这几包点心给孩子们分分吧。”沈巍浅笑说道,目光却是垂着的。

知夏道谢接过,抬头瞥了他几眼,看清他军大衣上的浮土沉沉,便欲带着孩子们越过倒塌的院墙返回赵宅,孩子们站成一排,奶声奶气地拉长音道:小姐夫晚安!然后被知夏挨个敲了脑袋。

沈巍微笑不语,看了一眼身边得意洋洋的赵云澜,便知道是谁弄出来的把戏。赵公子一副主人派头,把沈巍引进房内,亲自给打了热水,拧了帕子,若不是沈长官执意不肯,他恨不能替人家擦个背。

沈巍洗净出来,正是个水汽腾腾明眸善睐的模样,他擦了擦滴水的头发,发现赵公子还坐在灯下桌边,双目炯炯地瞧着自己,便也笑着坐了过去,问道:“有话对我说?”

赵云澜正是看呆了,脸红了一红,心里越发觉得自己这未来妹夫的模样太不得了,盘算着怎么越早把他这妹夫的头衔作实了才好。

“这,我,咳”口吐莲花的赵公子不知为何,一对上沈妹夫那双眼睛,就要犯迷糊,他干咳了一声稳稳心神,笑道:“我们家那宅子,还多亏了沈长官啊,明天让知夏做两个好菜,我再好好敬你一杯,以后若是沈参谋有用得上我赵某的地方,尽管说。”

赵云澜这番话说得江湖气十足,沈巍浅浅一笑;“不过是几个泥瓦匠,赵公子太客气了。”

赵云澜摆手道:“这年头,长沙城乱的连耗子都难找,还是沈长官本事大路子广,想得也周到……”

就算将来是一家人,可若知夏也随着孩子们一起不明不白住进沈家,邻居们的确是要说闲话的,沈巍前脚走,泥瓦匠和力工们后脚就到了,三天功夫就把赵宅恢复成个能暂住的模样,赵家兄妹很是感激,便把沈宅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个窗明几净,等沈巍回来,这两处宅子也都像是个家了。

沈巍自然心知肚明,放下茶杯,浅浅一笑:“眼下沈某还真有个不情之请,不知云澜你可愿意?”

这一句云澜把个赵公子从头发稍酥到脚后跟,顿时坐直了身板,认真道:“但凭吩咐。”

沈巍垂了目光,轻轻叹气:“这一趟跑到乡里,见了太多人间悲苦,闭上眼睛就……觉得自己无能卑弱,难以入眠,云澜你,能不能陪我说说话,待我睡了再走?”

赵云澜迎着那双黑漆漆的墨瞳,心中满是酸涩怜惜,哪有推辞的理。

夜深露重,月影重重,赵云澜熄灭了灯,歪在沈巍床头一角,低声絮絮不止,从郭长城尿炕说到巷口的馄饨摊,直说到他自己眼皮贴合,睡在沈长官枕畔。

沈巍伸长手臂,轻轻一揽,把他轻轻拢进自己被窝,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,睡了五天来第一个好觉。


06.

赵家所在的城南旧巷实是一块风水宝地,墙外有条潺潺小渠,巷距虽然窄了些,其实闹中取静,出了巷口拐一拐就是长沙热闹的街面,好吃的好玩的店铺一个挨着一个。而这些铺子里,哪家的点心最酥脆,哪家的料子最新鲜,甚至哪家馆子用的米最讲究,赵公子都是最清楚不过的。

他本想尽一尽地主之谊,领着未来妹夫逛逛大街,却不料沈长官刚走两步,便一头扎进了古玩店铺。

沈巍换了一身缎料常服,旧式的马甲配长褂,加上那双金丝目镜,换了旁人穿着,便只剩下衣冠禽兽四个字,落在他未来舅兄赵公子眼里,只觉得如沐春风,风吹浪涌,涌上心头,头脚俱合,合适得很呐。

“云澜?”

“嗯,啊?”赵公子眨眼回神,沈巍正略感歉意地看着他。

“是我思虑不周,昨夜留你在我房中劳累你许久,今天又要烦你出来带我采买家用……”沈长官越说这眉眼垂得越低,站在一边那掌柜的可是听得眉毛越来越高。

赵云澜慌忙摆手,讪笑道:“哎,别这么说,我在家被那些小崽子们缠着也是烦心,难得借你的东风出来偷个懒,只是,你们文人爱看的这些个典籍,我不大通……”

沈巍微笑的眉眼都藏在目镜之下,抬眼道:“成日埋首书堆难免不通世情,不如云澜你带我去见识下长沙的热闹?”

 

赵公子逛街,如游鱼入海,沈巍素来不喜人多,又厌恶与人接触,此刻被赵云澜扯着袖口,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穿过,却觉得心中安稳,恨不能生生如此刻。

这念头一出,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。

此时赵云澜恰好回头灿笑,说着什么戏园子的趣事,沈巍却只觉心底沉沉一坠,又轻轻一松,仿佛是曾经有人告诉他的,心动的瞬间。

是嘛,这就是了,就是他啊。

沈巍浅浅一笑,觉得老天爷这安排很合心意,却笑得赵公子心头手指连番哆嗦,从沈长官溜光水滑的袖口秃撸了下去,落在一只冰冷坚定的手掌里。

“人多,莫挤散了。”

沈长官云淡风轻地笑,在宽大的袍袖里牵住赵公子微微汗湿的手指,大步向前生生在人潮里劈出一条路来,整个人坚定锋利地像是一把刀。

赵公子跟在他身后,没心没肺地欢喜,能让自己这等少年豪侠都深觉安全感的,也一定能保护好照顾好知夏和这个家,到那时候,到那时候……我也能安心离开了吧。

沈巍觉察到掌心中手指一颤,敏锐回头,赵云澜笑嘻嘻地一指:“就这家,百年老店,知夏每次路过都要买点这家的奶糕。”

说着自己却先舔了舔唇角,拉着沈巍上二楼落座,轻车熟路地点了一大堆东西,哪几样打包哪几样堂食,又询问沈巍喝什么茶,大手大脚地摸出几块大洋塞进跑堂儿手里。

“说好的今日我款待沈长官,老头子月月捎回来大把安家费,不必替我省钱。”赵云澜歪在椅子里,坐没个坐相地交叠了一双长腿。

局势动荡,茶楼里的歌女唱的是无人欣赏的嘤嘤婉转,后来大约连自己也唱不下去了,便只剩客人们低语闲聊的声音。

赵云澜让了一回点心,沈巍只拈了一块便低头喝茶,抬头看着赵公子的手一次次伸向奶香四溢口感甜腻的软糖糕。

知夏每次都买的,究竟是她爱吃的,还是哥哥爱吃的?或者这双胞胎的口味本就一样嗜甜?想到这里,沈巍便笑了一笑。

赵公子瞥他一眼,讪讪地收回了手,也觉得自己这小孩儿一般的口味不太成熟稳重,笑嘻嘻道:“家里养了几个孩子落下的毛病,一出门就奔甜食铺子,沈长官不爱吃这个吧?”

沈巍笑笑,放下茶碗:“点心很好,只是这长官二字听着别扭。”

赵云澜一怔,继而懒懒地在桌上一趴,下巴搭在交叠的腕上,笑嘻嘻问道:“沈参谋,这是对我有意见啦?”

沈巍也微微弯腰,温柔浅笑:“意见是没有哒,只是我们都同床共枕一个屋檐下睡过了,还这么生分的称呼,不合适吧?”

一句同床共枕让赵公子也面颊一热,眨眼坐直了背脊,喃喃道:“那怎么,怎么才算合适?”

沈巍摘下目镜,露出眉目如画之清秀面庞,歪头一笑:“我长你几岁,不如你继续唤我沈巍~哥哥?”

赵公子张口结舌,愕然发觉沈巍斯文俊秀之皮相下顽劣的小端倪,心中又是震惊又是酥痒,眼珠一转,嘻嘻笑道:“不可不可,我若现在叫了你哥哥,以后这辈分可就乱了。”

沈巍擦镜片的手微微一顿,嘴角的笑意淡了三分,赵云澜把心一横,继续问道:“孩子们这小姐夫已经叫了百多回了,我这妹子如何美貌贤淑,沈,沈巍你也瞧见了,若说你没心动,我可是不信的,我这意思明摆在这了,行不行的,你给句准话?”

 

 

 

07

赵云澜没等到那句准话,短暂的宁静就又被空袭警报击破,他们对视一眼起身下楼,挤过人潮冲回旧巷,知夏正带着孩子们跑了出来。这两家人在短暂的时间里培养出了逃难的默契,沈巍接过大庆和大庆,赵云澜扛起郭长城,一手拎着藤箱一手拽着林静,知夏抱着祝红,他们在防空洞里被挤散了,等人群安静下来,知夏转头四顾,却被一只冰冷的手轻轻握住了腕子。

沈巍在地上铺了一块帕子,示意知夏坐下,祝红从赵小姐怀里跳下,跟大庆和大庆在墙边玩耍。

“云澜他们在另一边,我刚才见到了。”沈巍轻声说道。

知夏点点头,垂着目光,瞥见沈巍的手,和他掌心的老茧。

那是一双握刀者的手。

“如果是我误会了,请见谅,知夏小姐,或许,认得我?”

知夏抬眼,沈巍微笑看着她,耐心地等待着。

“沈长官您,很像我曾经认识的一个人……”

沈巍眨了下眼睛,长长的睫毛像是蝴蝶的翅膀。

“愿闻其详。”

知夏浅浅一笑,轻声道:“不过是少时的玩伴,邻居家的哥哥,世道艰险,运道不济,一家子都死在土匪手里,没了将来……”

沈巍微微皱眉,轻声道:“……他叫什么?”

知夏沉默许久,低声说:“迟瑞。”

沈巍点头“你心里有他。”

知夏怔了一怔,坦然点头,继而苦笑:“我哥他,总是爱操心,怕是跟您说了什么没影儿的事,给沈长官添麻烦了。”

沈巍唇角一勾,瞥见洞窟那一头,赵公子伸长了脖子瞧着这边的模样,笑容越发漾开。

“欢喜还来不及,何谈麻烦,幸亏有你们陪伴,才让我那院子有了点人气……若是我这张脸能抚慰知夏小姐的心伤,随时随地,你安心地瞧就是了。”

说着,沈巍将身子坐直了些,闭上眼睛,知夏默然坐在他面前,痴痴望了那面孔半晌,轻声道:“瑞哥哥若活着,也该是你这年纪,也差不多是你这模样……”

沈巍无言,仿佛睡着。

灯光昏暗,人语窃窃,知夏与沈巍相对而坐,许久,知夏低声叹道:“只怕是,此生都不能忘……”

“那便不忘,在心尖上收着,有何不可?”沈巍轻声做答,一派坦然赤诚。

知夏眼睛一亮。

沈巍亦睁开眼,二人四目相对,了然一笑。

对面的赵公子隔着人堆,也瞧见了这二人的一笑,心中俱是喜悦……和怅惘,竟有说不出的酸涩从胸腹里翻腾起来,不由得下意识按了按心口。

郭长城憨憨抬头,小声问道:“云澜哥,你怎么了?”

赵云澜咬牙道:“胃疼。”

小郭长城眨眨眼,还没来得及追问为何胃疼要按着心口,空袭警报便解除了。

沈赵两家人随着人流走出洞外,往家里走去,沈巍瞧了一眼赵云澜的脸色,皱眉道:“云澜,你哪儿不舒服?”

赵云澜还没开口,郭长城抢答道:“云澜哥哥说他胃疼。”

知夏的弯弯秀眉立时挑起老高:“赵云澜,你又在外面吃了什么不干净的!?你那老寒胃若是疼起来可别哭唧唧地央求我给你揉!”

赵云澜脸上一红,匆匆瞥了一眼沈巍,分辩了句:“什么呀,我没……”

他没说完,沈巍已经低头道歉:“是沈某思虑不周,拖着云澜逛了许久,吃了许多茶楼的奶糕……”

知夏对着沈巍那张脸,瞬间语重心长:“你不知道,我哥这个胃疼啊,生生是嘴馋吃出来的,八岁那年……”

赵云澜苦着一张脸,把大庆猫抱在怀里,屁股后面跟着三个拉拉扯扯找奶糕的小捣蛋,看着前头自家妹妹和未来妹夫数落自己的糗事,那一双金童玉女的背影堪称赏心悦目,可赵云澜这心里却隐隐的不是个滋味儿,等他咂吧出味儿来,沈巍已经换了利落的衬衫西裤,挽起袖口,跟知夏进了厨房。

赵云澜歪在沈巍院里摇摇晃晃的躺椅上,闻着飘出来的饭菜香味,觉得胃里真开始隐隐作疼起来。

 

 

 

08.

午饭赵云澜没吃几口,满腹心事地琢磨了半晌,觉得欲成好事该趁热打铁,便悄悄摸出几块大洋塞进妹妹手里,让她带沈长官去看看戏,结果被小崽子林静听到了,几个小的便也嚎着要去。

赵云澜头大如斗,又一人给了一块大洋安抚,急急逃回屋里关了门,搂着老猫大庆暖胃,不知不觉便迷糊着了。

梦里自己也到了戏院,在二楼的包间里撞上了眉目清朗的沈长官,那一双长腿随意交叠,对自己微笑点了个头,赵云澜便魂不守舍地坐了。台上唱着咿咿呀呀的千年痴恋,赵云澜听见自己的声音问道:“哎,沈兄,你说,是寻他千万年无果更难忍些,还是生生世世与他相爱不能相守更煎熬?”

他身旁那人微微皱了眉心: “…….只是有过这么一个牵肠挂肚的人,便是难得了。”

听了这话,赵云澜来了兴致,将二人之间的茶碗一推,嬉皮笑脸地凑近:“如此说来,沈兄是有过这么一个人的,是哪家闺秀,我认不认得?”

那人瞥了他一眼,眼尾的长睫仿佛在他心里扇起一股子旋风来。

赵云澜立刻起了逗弄的心:“长沙城还有我不认识的?你只说她姓什么便是。”

那人搭在桌角的手指微微颤了一下,半晌,才吐出一个字儿来:“赵。”

梦中的赵云澜心中一跳,继而洋洋得意地想着,必是自家妹子知夏无疑了:“说了半天,沈兄瞧上的是我们赵家门里的人,好说,不知是我家哪位姐妹?”

沈巍把手一拢,浅浅勾起唇角,淡淡道:“谁说他是女的了?”

天翻地覆,心如擂鼓,赵云澜从梦中惊醒,额角满是冷汗,腹中一阵绞疼。

“嘶……..”赵公子在昏暗的夜色里哼唧了一声,翻了个身,冷汗顺着睫毛滑入枕中。

有人点燃了床头油灯,摇曳的灯光勾勒出一个虚虚的影儿,赵云澜眯缝着眼睛,只当是自家妹子知夏,便皱眉嘟哝道:“不是让你去看戏吗?”

“我让楚副官陪着去了,你放心。”沈巍低沉的声音在床边响起,赵云澜猛地哆嗦了一把,瞪大眼睛。

沈巍依旧是下午那身衬衫长裤,坐在他床边的椅子上,手里端了一碗黑漆漆的药汤。

“沈……..”赵云澜从床上弹起一半儿,又在刺痛里倒了回去,小狗一样眨巴着眼睛缩在被子里,瞧着那张脸心里一阵没来由的慌。

“把药喝了再睡,我在这陪你。”沈巍柔声说道,起身靠近,伸手扶起赵云澜汗湿的后颈,把细瓷碗凑到他嘴边。

平日里知夏要让他哥哥喝口药,简直要磨薄一层嘴皮,今日赵公子只用了一口气儿的功夫,便把碗里的药汁喝了个干净,沈巍递给他一块蜜饯压口,便让他躺下,自己转身端了一盆温水并一个湿帕子回来。

“这,不用这么…….”赵云澜老脸发红,觉得让未来妹夫照料自己有点不妥,尤其这妹夫刚在梦里发出些不得了的豪言。

沈巍轻轻擦拭他头脸颈后的冷汗,把手脚都塞回被子里压好。

“睡吧,如果要什么,我就在这里。”

沈长官交叠双腿在他床头侧坐了,浅浅一笑,跟赵公子梦中的一模一样。

赵云澜缩在被里,胃和脑袋都翻江倒海,暗道:赵云澜啊赵云澜,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了,这瞧着人好看就心尖乱颤的毛病合该收一收了,再不济,也不能对着未来妹夫荡漾心神,成何体统。

紧闭双眼的赵公子蜷成个虾的模样,耳尖发红,脸色发白,磨磨蹭蹭地翻身背对了沈巍,迷迷瞪瞪地自省。老猫大庆不知何时蹿上了窗台,回头看看屋里一躺一坐的一双人,打了个老大的呵欠,无声无息地顺着墙角溜了。

沈巍起身,合拢被大庆顶开的窗棱,回头便瞧见只露出一双眉目的赵公子,他像是疼极了的模样,缩在被子里紧锁愁眉。

沈巍的眉心也不自觉紧蹙起来,缓缓在他床头坐下,将一双手慢慢搓热。

方才知夏已迈出门口,复又回头,眨着一双明眸浅浅笑道,如果喝了药仍不见好,就把手捂热了,顺时针揉一揉肚皮。

沈巍在自己身上比划比划,轻轻俯身,把温热的一双手伸进赵公子的被角,轻声道:“云澜,我替你揉一揉,若是弄疼了你,便出个声。”

赵云澜半梦半醒地动了动眉毛,迷迷糊糊地应了,他睡成个虾子样,把肚皮严严实实地藏着,沈参谋提心吊胆地摸了半天,倒是把他的背脊腰侧大腿膝盖都摸了个遍,出了一层薄汗。

“这,云澜,你,你翻个身?”沈巍为难地嘟哝。

赵云澜眉心动了动,懵懵懂懂地翻身踢被,嘟哝道:“热……..”

沈巍眨眨眼,抬手摸摸他的额头,果然滚烫,心中就是一惊,起身疾步出门,穿过未修葺的院墙回了沈宅,拎起他私人的小药箱,又急急折了回来,哄着赵公子吞了一片退烧的西药。赵云澜转而嚷冷,扯着沈参谋的衣襟往怀里拽,反把他领口的扣子扯崩了两颗。

沈长官斜倚在床头,轻轻按揉赵云澜的老寒胃,哭笑不得地听着赵公子烧得满嘴胡话。

“小美人…….你这模样,可堪配得上……..啧啧,美人别走…….可曾婚配?”

沈参谋抿唇忍笑,心下认定这位赵公子的爱好,便是替人保媒,即使在梦里也毫不含糊,不知又牵联了哪家的才子佳人。

“沈巍啊沈巍……..”

被点名的沈参谋手指一顿,轻声应道:“嗯?”

赵公子烧得满脸通红,唇角含春。

“你这么好,我可怎么舍得…….”

沈巍眼角一动,继而浅浅扬唇:“既不舍得, 不如自己留着?”

赵云澜吃吃笑了一声,翻了个身,枕住沈巍的一只腕子,哼哼唧唧:“甚好,甚好。”

 

 

 09.

公子云澜在沈宅天井的摇椅上有一搭无一搭地撸猫,看着天上慢悠悠的浮云,觉得这几日过得很美。

秋高气爽,小鬼子似乎玩腻了空袭,很是消停了几天,赵公子的胃寒症告了痊愈,又到了螃蟹肥美的时候,赵公子砸吧砸吧嘴头,眉眼弯弯,回味沈巍炖的一手好砂锅虾蟹粥,切了足足的葱姜,却又细得让人吃不出来,混在白生生的拆蟹肉里,点一点儿熬好的蟹膏虾油,配上鲜弹的虾肉,那滋味,啧啧,知夏终身有靠,终身有靠。

赵府虽然修整完好,可沈赵二宅之间的那堵半榻院墙,还是老样子,甚至,为了怕孩子们绊倒,楚副官还特意把残砖简单清理了,弄成个简陋的拱门模样,倒真成了字面意思的“通家之好”。对邻居们,只说沈长官是故去赵夫人的远亲,本就不是外人。

不拿自己当外人的还有一个老猫大庆和小人儿大庆,每日厮混在沈巍的院子里,把摇椅当秋千晃,此时见宝座被赵公子霸占了,便迈着短腿爬了上来,同老猫一左一右地窝在赵云澜肋下,公子云澜哭笑不得,觉得自己像个瘦骨嶙峋的老母鸡。

“小巍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呀?”大庆枕着赵云澜的肋岔骨,奶声奶气地问。

“等太阳下山,天黑了的时候吧。”赵公子轻轻点动长腿,让摇椅慢悠悠地晃起来,晃得两人一猫都有些个困倦。

“这几天,小巍哥哥都是天亮出门,天黑回来,大吉说这叫上班,李叔叔也是这样的。”大庆打了个呵欠,双眼皮叠出四五个困褶,巷口李家的小女儿大吉是他的同龄伴。

赵云澜摸摸大庆的小脑袋,把搭在肚皮上的褂子扯了扯盖在男孩身上,心道若能一直如此上班下班,才真是安逸的好日子。

这份安逸,没能持续更久,就被远远传来的脚步声打断,那是军靴整齐踏地的声响,赵云澜眼中的含混迷蒙瞬间消散,一双眼像是夜星般凝出精光,他将老猫往大庆怀里一放,不见如何使力,便轻轻从摇椅上翻了下去,足尖在地上一点,羽毛一般飘到短墙上, 没发出一丝声响。

他半伏在墙头一望,就瞧见了队伍中间的骑马军官,眉头便紧紧一锁,身上的警惕却懈了几分,来人似有所感,在马上抬头,目光炯炯地望住墙角的赵云澜,眉头也是一皱,扯开嗓门骂了一句:“又蹲墙头,你以为你是瑞兽啊,像什么样子,给老子滚下来!”

下头的兵们连个笑纹也没有,只是拿一双双弯弯的笑眼瞧着他,那军官到了门前,双脚脱镫,一跃而起,从自家门檐上翻了过去,反手一掌就朝着赵云澜劈了过去。赵公子哎哟一声怪叫,脚下却半点不慌,像是一片落叶一样从墙头滑到院里,避开了凌厉的掌风,笑嘻嘻地背着手在院子里站稳了。

军官在墙头冷笑,抛着掌心的扣子:“小兔崽子,我不在家,你就荒废啦?”

赵云澜失了扣子的领口敞开着,抬手把藏在背后的军帽扣在头上,回嘴儿道:“混账老子,我要是刺客,您这脑袋可就不保咯。”

军官心中一惊,冷哼着跳下院墙,骂道:“那是给你小子点面子,拿来!”

知夏推开堂屋的门儿出来,摇头嗔道:“爹~~~~!”

绷着脸的赵心慈瞬间融化成一汪春水,绷着的眼角细纹挤成一团繁花似锦,回头道:“哎,我的宝贝闺女,瘦了,定是这小王八蛋苛待你,回头我抽死他!”

知夏揽住父亲的手笑嘻嘻地撒娇,赵云澜在老爹身后做鬼脸,把那顶军帽戴在跑出来的小祝红头上。

孩子们欢叫着跑来,七嘴八舌地问这问那,在赵将军口袋里翻出色彩斑斓的糖果,又跑出去打开大门,张望自己父母的身影。

知夏笑盈盈地瞧着,嘴里低低问道:“爹,孩子们的爸妈…….”

赵心慈嘴角抽搐了一瞬,轻声道:“……..除了祝红的四叔,都没了。”

赵云澜低着头站在檐下,眉心紧蹙,孩子们略显失望地在门口望了又望,赵心慈一挥手,他那些手下仿佛解了禁的木头人,嘻嘻笑着抬进一大箱子玩具,衣裳,好几盒子新鲜点心,在院里逗着孩子们玩儿,稚童天真,转瞬便忘了父母未归的失落,笑声在院子里传出老远,引得大庆揉着眼睛迈过残墙,手里拖着睡得迷糊的老猫。

赵将军此刻才睁大了眼睛,挠着雪白的双鬓,怔怔道:“闺女啊,是爹眼花了,还是咱家墙塌了?”

知夏干咳道:“空袭炸的,没来得及修,隔壁…….隔壁的沈参谋人很好,是娘的老乡,他跟我哥…….感情很好,也时常帮忙照顾孩子们,这房子,也是沈长官帮着修的。”

赵心慈点头,继而怀疑地瞥了一眼儿子:“嚯,这小兔崽子眼高于顶,还有他能瞧上的人呢?不见兔子不撒鹰,这沈长官是不是有利可图?”

知夏一愣,赵云澜干咳了一声,换上一脸坏笑:“没错儿,这回您还真说对了,我贪图沈长官的美貌,打算让您尽快地抱上外孙。”

赵心慈没反应过来,疑惑地看着一双儿女发愣:“这,沈长官是女的?等一下,不是应该抱孙子吗?”

知夏没忍住,“噗嗤”笑出了声,赵云澜脸上一红,急道:“沈巍是男的,外孙,外孙您不懂?”

赵心慈眨眨眼,然后一拍大腿嚷道:“啥!?你给你妹妹挑了个爷们儿?”

“爹!”知夏皱眉微嗔。

赵心慈急忙正襟危坐,把不小心漏出来的军阀旧习收敛收敛:“这可不妙,我这趟回来,也是为着咱知夏的婚事…….”

 

 

 10.

知夏还没出声,赵云澜先急了,一拍桌子起身:“没人比沈巍更好!长得漂亮,人又正直和气,德国军校毕业,家境殷实,叔叔在商政两界都有声望!”

赵心慈皱眉听着,刚要开口,就听见门外一声笑闹,孩子们扯着嗓子喊:“小~姐~夫~回~来~了!”

赵云澜一喜,抬脚就往外走:“今天回来得倒早,您见见他,见见他就知道有多好!”

赵心慈跟着他起身迈步,转头瞧了一眼知夏,自家闺女脸上淡淡的,却也跟了出来。

大门口,孩子们正扯着年轻军官的大衣角,笑嘻嘻地把他往屋里拽,赵云澜迎了上去,瞧清了对方抬起的脸,脚步便停住了。

那人站在院中,午后的阳光浅浅地落在他身上,却无法温暖他眼中的冰霜,瘦削的脸颊有一点凌厉的阴影,让他整个人看上去,像是出鞘的利刃。

他不是沈巍,即使他们的五官轮廓十分相似,赵云澜也能一眼瞧出不同,胸腔里那颗心,便沉沉地坠了下去。

知夏的裙角却飞扬而起,她的袖口擦过兄长僵直的手臂,像是一只鸟儿扑向那瘦削冷漠的军官,把哽咽和笑容都埋在对方的领口。

冰川顷刻融化,百炼钢转眼成了绕指柔,那冷冰冰的男人眉目舒展地抬起手臂,紧紧地拥抱失而复得的爱人,仿佛那些失散的岁月不复存在。

赵心慈在儿子身后咳嗽一声,低声道:“你那位沈,沈长官再好,你妹妹心里,始终只记挂着他呀。”

…….

 

沈巍仍是天黑的时候回来的,他将车停在巷口,揉着眉心关了车门,转身便瞧见了巷口的一道弯弯人影。瞧着月色勾勒出来的那一抹轮廓,沈长官眉心的那一点愁绪便烟消云散了。

“云澜?”他轻声唤道。

那道影子动了动,沈巍一怔,看清了赵云澜唇角的一抹星火。

“你抽烟?”

“偶尔,孩子们来了之后,基本戒了。”赵公子将烟头在砖墙上碾灭,深深吐出最后一口白雾。

二人并肩朝巷子里走去,往日里再长的一段路也能在赵公子的妙语连珠里变得转瞬即达,今日,赵云澜一反常态地沉默,直至到了沈宅门口。

“你,是不是有话对我说?”沈巍在门阶停住,转头问道。

赵公子站在阶下,仰头看他,眸中有暗光闪动。

沈巍心中一慌,伸手握住了赵公子的腕子,皱眉道:“出了什么事?”

赵公子指尖冰冷,搭在沈巍手背,低声道:“沈巍啊,我,我对不起你……”

沈巍脑中轰然,恍惚觉着自己还没始乱,便要被终弃了,一时怔住。

只听赵公子又沉痛说道:“知夏她,怕是不能嫁给你了。”

“……”

沈巍长长出了一口浊气,一颗悬着的心落回原处,反手牵着赵公子的手掌,推开沈宅大门:“回家说。”

赵公子心有挂碍,沉思不语,熟门熟路地进门,上楼,走进沈长官的卧室。

书房门口的沈巍愣了愣,端着一盘点心并一杯热牛奶跟进卧室,放在窗边桌上,二人并肩坐了,面对着一张宽敞的双人床。

赵云澜接过沈巍递来的奶糕,捏在手里翻来倒去,蹭了一手糖渣:“知夏她,从前有过婚约……”

“迟瑞?”沈巍开口问道。

赵云澜愕然转头:“你知道?”

沈巍浅浅地笑,给自己倒了杯茶:“青梅竹马 两小无猜,造化弄人,可如今看,恐怕并不至天人永隔?”

赵云澜心中一酸,沈巍的笑容落在他眼里,便是强颜欢笑满腹情伤:“总之,是我对不起你……”

沈巍抿了口茶,居心叵测地不置可否,只叹了口气:“良缘天定,知夏她终是得偿所愿,沈某也为他们欢喜。”

赵云澜心中大恸,急急握住沈巍的手指,沾了二人一掌的糖霜,甜蜜而粘腻。

“我赵云澜发誓,定在长沙城里,不,定在全省,全国,为你寻一位跟知夏一般貌美聪慧的佳人!”

沈巍的黑眸在金丝目镜之后弯弯眯起:“同知夏一样~同年同月同日生的,也行?”

赵云澜一怔:“沈家,原来注重生辰八字么?也成!总之你喜欢的,我便替你去寻去求,定要让你合心如意才是!”

沈巍点头,手指安安稳稳地呆在赵云澜掌心,低声道:“合意,很是合意。”

赵云澜没听清,附耳靠近,带来一阵淡淡烟草香:“什么?”

沈巍喉头一动,抽回手指,掩住眼底情思,轻笑道:“我说,瑞公子大难不死,将来是有大福气的。”

赵云澜讪讪地拢了手指,点头道:“他也吃了许多苦,被土匪们带到外省,凭着一手好算盘好心思,生生从人质混成了当家,把土匪窝杀了个干净,带着剩下的小子们和财物投了军,混出了点名堂,才千方百计地寻到我爹那里,再度求亲……”

沈巍洗了条湿帕子替他擦手:“你父亲,也回来了?”

赵云澜点头,皱眉道:“那个混账老爹,招呼也不打一个就带了人回来。”

沈巍瞥了一眼窗外,轻声道:“你父亲在家,你今夜也睡在我这儿,是不是不太好?”

赵公子一摆手,撇嘴道:“他?哼,他眼里心里只有宝贝女儿和小崽子们,看见我就吹胡子瞪眼,才不管我宿在哪儿呢?”

沈巍眉心一动,立时起身:“那么,你先洗漱,天凉了,我同你拿一床厚些的被子盖,你那胃再凉着了可不是玩的。”

 


11.

浴室里传来水声,沈巍将自己新买的一套绸裤褂放在门口架子上,转身出了卧室房门。

天井中月色正浓,一人正穿过坍塌的院墙迈入沈宅,踱着四方趿拉步,在院子里晃了两晃,肩膀上半披半挂着一件军大衣。

沈巍皱眉一笑,赵云澜那七扭八拐的站姿算是找到了根源,他顺着楼梯迈步下楼,背脊像是一棵月下松。

赵心慈闻声回头,叹了口气:“果然是你。”

沈巍一点头,算是打了招呼:“赵师长。”

赵心慈皱眉抬手:“哎,你我军衔上是平级,就别假客气了,听着别扭。”

说完他抬眼瞥了一眼楼上的灯光,干咳道:“我家那小子,在你屋呢?”

沈巍点头,眸中一片坦然:“我初来长沙,赵公子对我诸多照顾,想必也是赵师长的授意,我与令公子颇投契,时常秉烛夜谈,他便宿在我这。”

知子莫若父的赵心慈干笑了一声,自家儿子无利不起早,秉烛夜谈?怕是在沈巍耳边吹枕头风,日夜洗脑让人家娶自己妹子。

而赵心慈自己也不是没有私心,九区新来的参谋沈巍很有点名气,就军需物资这一块,无论多难,没有他搞不到的,实是个能人,赵心慈拉拢几次不得,听说他要被调往长沙正寻住处,便大包大揽派手下去办,后来小鬼子打得太紧,他早将这事儿忘到脑后,只是队里的物资如流水不断,便猜想沈长官对房子很是满意,谁曾想他竟搬来自家隔壁,还差一点成了未来女婿…….

粗枝大叶的赵师长顿时生出一点愧疚,仿佛是自己设了这么个局,又一手搅乱,害得沈参谋莫名其妙从东床快婿,成了落选备胎。

可这事儿太过阴错阳差机缘巧合,倒没法子开口解释,实是个越描越黑的光景。

赵心慈抓了抓花白的头发,叹了口气:“我那崽子说话惯没轻重,沈参谋不要放在心上。”

我儿子说的胡话,不要当真,我老赵只答应帮你找房子,可没说要嫁闺女,赵云澜的屁话不算,不算。

沈巍转转眼珠,浅浅一笑:“赵公子人中龙凤,字字珠玑,沈某自当一一铭记在心。”

算与不算,也是我说了才算,赵师长轻飘飘一句话就想了事,没门,没门。

赵心慈挑眉瞪眼,沈巍风轻云淡,二人在天井月下大眼瞪大眼地站了半晌,终是心中有愧的赵师长干咳一声:“罢了,请沈参谋转告我家小兔崽子一声,让他不要叨扰贵邻,早点回家。”

沈巍抬眼,露出纯澈微笑:“赵公子见我独居空宅,无亲无友,常来与我作伴,沈某甚是感激。”

赵心慈怔了怔,瞧着沈巍这空荡荡的院落,孤影残灯的光景,叹了口气,给不了闺女,总不能连个兔崽子也舍不得吧。

想想以后的军需,赵师长闷不做声地跨回赵宅,看着给儿子买的一箱子衣服拳谱小玩意儿,气哼哼地上床躺下。

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,梦见月光如水,照在佳人倾泻的长发,他急急追上前去,以为会看到亡妻温柔的笑脸,却发现那是一位极俊朗的少年郎,面色虽略苍白,眉目却有如墨染,长睫星眸,唇似樱瓣,端的是一副勾魂摄魄的好容貌。

赵心慈在梦中疑惑,觉得这模样十分眼熟,猛看到自家儿子从那美人身后转出来,笑嘻嘻地扯着人家袖子摇来晃去,很不成个体统。

“小兔崽子,给我滚回来!”赵心慈在梦里怒吼,赵云澜置若罔闻,只顾缠着人家连连打转,那少年一脸为难,神色恭敬,唇角总含着一点子笑意。

赵心慈如遭雷击,耳边又响起午时儿子的怒吼:“没人比沈巍更好!”

梦中的少年转过头来,为难地瞧了一眼赵心慈,开口道:“令公子心悦我,沈某甚是为难。”

赵师长大叫一声,从梦里惊醒,一抬腿踹开房门,吓坏了赶来的勤务兵,他将人一把推开,直奔女儿的闺房,急急唤道:“知夏啊,是爹,有急事问你,闺女呀,快开门。”

知夏披了衣裳,起身应门,瞧见亲爹支棱着乱翘的白发站在廊下,回头瞧了一眼熟睡的孩子们,迈步出门,扶着父亲回到他的卧房,倒了杯热茶给他。

“爹,出了何急事?”知夏敛门关窗,在父亲身边坐下。

赵心慈眸中一阵恍惚,握着女儿的手,低声道:“你和云澜,不是有那心灵感应啥的?”

知夏点头:“是啊,小时候您在外头拿棍子抽他,我在家里跟着疼晕了也有的。”

赵心慈眨眨眼:“啊,不是这事儿,我是说,若你瞧着什么人好,云澜是不是也会觉得他好?”

知夏微微一怔,继而眯起眼睛:“爹,您是说瑞哥哥,还是沈参谋?”

赵心慈一拍大腿,忘了女儿的小手也在自己掌中:“我就说嘛,瞧着那个沈巍就觉得眼熟,他跟迟瑞长得极像!”

知夏皱眉吃疼,抽回手苦笑道:“爹,您别装了,咱家隔壁搬来什么人,您安排了那么多眼线在长沙,还能不知道?”

赵心慈心中叫苦,连女儿也以为自己和小兔崽子串通,算计着招沈巍做女婿,结果中途迟瑞杀回来截胡,其实他真比窦娥还冤。

“我说的不是你,唉,我说的是你哥……..”赵心慈舌头打结,抓耳挠腮:“云澜他这,总去找那个沈巍,还动不动就睡在隔壁院儿里,这…….你觉着他,到底是怎么意思?”

 

12.

 

知夏大眼睛忽闪忽闪,抿唇一笑,装傻道:“爹,我哥乱点鸳鸯,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,这不是,给人沈长官赔礼道歉呢嘛。”

赵心慈梗着脖子憋得头脸紫涨,半晌,才压低了声音说道:“我不是说那个,我是担心,担心你哥受了你的影响,单觉得迟瑞那模样的,才,才合心意,这……这沈巍…….又长得跟迟瑞…….”

知夏歪着脑袋,佯装恍然大悟道:“爹呀,您是觉得,我哥,瞧上了沈巍?”

赵心慈连连顿足,焦急道:“你瞧着是怎么个光景?我觉着今儿下午你哥提起这个沈巍就不对劲儿,夸得他天上有地下无的,他这是,这究竟是给你相看,还是自己相中了人家,一个大小伙子,成日夜的往沈长官被窝里钻,这,这算怎么档子事儿?”

知夏忍笑忍得胃抽筋,晚饭时,赵云澜吃得魂不守舍,满脸都是负了沈巍的沮丧,几乎对真未来妹夫迟瑞一眼未看,一语未发,知兄莫若妹,赵公子心里眼里,自始至终只有一个沈巍。

只怕是,他自己都没觉出来。

“爹呀,我哥那点小心思您还不知道,他为什么这么着急要把我嫁掉,嗯?”知夏轻轻揉着亲爹的肩膀,柔声细气儿地劝道:“一是战乱,怕长沙有个万一,我跟孩子们危险,二是,他早憋着要参军抗日…….”

“他敢,我打折他的腿!”赵心慈怒眼圆睁:“赵家就剩这一根独苗,老子拼死拼活打仗还不就是为了保住你们平平安安的,他敢去送死,我……..”

“您打断他的腿,我也疼啊,爹…….”知夏嘟着嘴巴抱怨,赵师长瞬间熄火了。

赵家妹子轻声细语地继续:“我哥从前的同学们,或随家人搬走,或参军离家,没剩几个了,家里又添了几个孩子需要照顾,他那性子,如今成日闷在家里带孩子,嘴上不说,心里头憋得很。自从沈长官搬来,他算是有了个散闷的去处,能了解最新局势,能跟人谈古论今,沈长官家里的古书,比娘存得还多呢,说是云澜去跟沈长官作伴,其实是他陪着我哥解闷呢。”

赵心慈听了,低头不语,半晌,才握了女儿的小手叹气:“我这个爹,没尽到责任啊,让你们吃苦了。”

知夏心里一酸,笑着靠在父亲肩头:“我爹爱国抗日,打小鬼子,长沙城谁不知道,若是这样的爹还要遭埋怨,我俩也太不知足了。”

赵心慈欣慰一笑,轻声道:“我同瑞儿谈过,他家里也没什么人了,乐意多养几个孩子热闹,他在上海租界有套房子,还算宽敞,名下的房产工厂也还赚着些钱,爹给你的嫁妆再添上一点,安稳度日是不用愁的,只切记,要看住你哥哥,别让他偷偷跑去参军。”

知夏轻垂眼帘,嗯了一声。

赵心慈握着知夏的手,父女二人在灯下坐了许久。

隔壁院落的赵云澜正抖开一条毛巾,打算替出浴的沈公子擦擦头发,沈巍愣了一愣,笑着婉拒,耳朵尖有一点可疑的红。

他胡乱擦了两把,赵公子便把搁在床头的金丝目镜架上了鼻梁:“怎么?是没度数的,戴着做什么,为了摩登时髦?”

沈巍把毛巾搭在脖子上,抬腿上了床,略蓬乱的头发垂在额前的模样,清秀水嫩得仿佛少年。

“我这模样不够老成,手底下的兵都不怕我,所以戴个金丝镜,装装样子。”沈巍浅笑低语,一颗水珠从鬓边滑过脖颈曲线,滑入敞开的领口深处。

赵云澜枕着自己的手臂,瞧了个口干舌燥。

“云澜。云澜?”沈巍叫了他两声,见他没反应,便伸手取下他鼻梁上的目镜,凑过去瞧他的脸。

沈长官平素里总是带着一股子清冷的寒气,遭了热水和法国香皂的洗礼,此刻却是热腾腾的甜,像是一块刚出锅的奶糕,勾得赵公子咽着口水回神:“嗯?”

“困了?咱睡吧。”沈巍抬手,越过痴痴躺着的赵公子,去关床头的灯,就像是俯身过去,欲送上一个晚安吻,或者,更多。

赵公子全身僵直,鼻端心口都跳动着沈巍身上的气息,直到屋中只剩夜色,沈巍欲撤身躺回自己的枕头,却突然被一只滚烫的手攥住了腕子。

沈巍低头,看不清赵公子的眉目,只听他低声道:“我,这,这被子还是不够暖和,不然,我们挨着睡?”

沈长官静默片刻才开口,声音沉得发哑:“你想,想怎么挨着?”

赵云澜手上使力,沈巍顺势放弃抵抗,仍湿润的发丝枕上赵公子不甚强壮的臂弯,落在一个热乎乎的拥抱里。

“就这么挨着睡吧。”赵公子温热的呼吸吹动沈巍长长的睫毛,像是拂过密林的夜风,牵扯细碎的震颤。

沈巍闭上眼睛,觉得即便此刻死了,也是圆满。

 

13.

赵云澜是在陌生的雕花铜床上醒过来的,他眨着眼睛怔了一回儿,接过小祝红端来的茶,仍犹如梦里。

昨夜,是知夏和迟瑞的婚礼,他心里又开心又难过,知夏的喜悦感染了他,可瞧见身边浅笑安坐的“原妹夫”沈巍,就心如刀绞,是以赵公子喝高了,倚在沈长官怀里喋喋不休,将人家的笔挺军服生生揉成抹布,后来被四个小兵横着抬了出去。

记忆到这里,就断了篇儿。

“沈巍呢?”赵云澜喝了口茶,才发现嗓子哑哑的。

小祝红翻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,送了赵公子一颗白眼:“沈巍沈巍,成日夜念叨,人家沈长官当然是守卫长沙啊,难不成也跟着我们来上海送嫁?”

赵云澜恍然想起来,婚礼次日,赵家的两个男人就要送知夏和孩子们去上海安家了。

他伸手摸了摸祝红的小脑袋,轻声道:“那俩小子呢?”

“瑞姐夫带他们去楼下花园了,大庆有点晕船,在知夏姐屋里睡着。”

赵云澜点头,笑嘻嘻地接过她递来的圆面包和牛奶,吃了几口:“还是我家小红乖巧,知道给哥弄点吃的。”

小祝红瞧了他一眼,在战场边上长大的女孩很有些早熟,她坐在赵云澜身边,两条细细的小腿儿在床沿晃荡。

“澜哥。”

“嗯?”赵云澜咕咚咕咚地灌了一大杯牛奶,顶着一圈白胡子逗女娃儿。

小祝红没笑,她眨着大眼睛直直地问:“澜哥,你要娶沈长官做新娘子吗?”

公子云澜打了个猝不及防的嗝。

“什,什么!?谁,谁跟你胡说八道,我,这,沈巍,他…….”赵云澜脸红脖子粗地解释了一半,脑子里浮现出一身军装的沈巍顶着红盖头的模样……

小祝红瞧不出他神色有异,欣喜地弯了眼睛,继续问道:“那,等我长大了,澜哥,我给你做新娘子吧。”

赵公子回神,惊讶地看着八岁的小女娃,眨眨眼睛,嘻嘻笑道:“红红啊…….你,这么喜欢澜哥呀?”

小祝红眼圈一红,伸出小手拉着赵云澜的衣襟儿:“澜哥你别伤心,万一,真没人瞧上你,我嫁给你,你总会娶上媳妇儿的。”

“.…….”赵公子心中默念童言无忌,干咳一声转移话题:“那,那什么,这就是迟瑞在租界的房子?还真够气派…….等一下,我睡了多久?”

“三日有余,在船上还吐了一回。”小祝红回答。

赵云澜惊愕道:“洋鬼子的伏特加竟有如此后劲儿!?生生从长沙睡到了上海?”

他翻身下床,蹬上鞋子,拎起搭在床头的衣服,冲进浴室简单梳洗整理,一阵风一样又跑了出来,嘴角还带着牙膏沫子:“了不得了不得,赵老头是不是在楼下攥着马鞭等我呢,待我一醒了他就抽我个皮开肉绽?”

小祝红正替他叠被,回头道:“赵叔叔没来,说有亲哥哥送亲就行,他回营地了。”

赵云澜一怔,原地沉思了片刻,把嘴巴一抹转身冲出房去,门外的老妈子已然见怪不怪,躬敬道:“亲家少爷。”

“知夏,嗯,夫人呢?”赵云澜在旋转楼梯的中腰回头,二楼的房门打开了一扇,知夏的长辫已经烫成摩登的少妇卷发,笑着让刘妈继续忙去,回头轻轻一戳赵云澜的手臂,眉眼之间还是闺中的泼辣:“小声些,大庆睡着呢,我刚把瑞哥哥同那些小的们撵了出去,你又来聒噪,头不疼吗?”

“赵师长不在我的头就不疼。”公子云澜揉着胳膊嬉皮笑脸。

知夏神色一黯,伸手抚平赵公子翻起的袖口,捏了一把他身上袄子的厚度,淡淡道:“爹没来,队上有急事儿把他叫走了,沈参谋跟他一起走的。”

“小鬼子又打来了?”赵云澜急急问道。

知夏低头无语,赵公子深深呼吸,揽住妹妹的肩头,轻声道:“别怕,咱爹身手好,就算小鬼子来了,也拿那老滑头没辙……..”

迟夫人倚着兄长的肩,轻声叹道:“你也放心,爹说过,沈家的银子撑着大部分军需呢,无论如何,也轮不到你的沈参谋上战场。”

兄妹俩正彼此宽心,大门忽地开了,林静和郭长城小炮弹一样扑进来,小脸儿冻得通红,肩头满是细末儿似的雪花:“下雪了!夏姐姐,澜哥!”

赵家兄妹抬起头来,敞开的门外清雪纷飞,长身玉立的新郎官站在门廊阶下,手中捏着什么纸张在看。

赵云澜心中一动,几步走到妹夫身边,迟瑞怔怔抬眼,那张与沈巍酷似的面孔上满是惊惧惶恐,他将手里的电报递给兄妹俩,雪花静静地落在三人头脸颈窝,寒意渗进心口。

电报上的日期,是1938年11月13日,日军的攻势使当局决定,对长沙城实施焦土计划。

那一天,大半个长沙城沐浴在火海之中…….



14.

赵云澜在码头下了船,怔怔地看着这座伴他长大的城市,像是天地之间忽然失了颜色,长沙城,是无声的黑白。

他随着沉默的人流前进,身边是低沉的呜咽,和逐渐连成一片的哭声,焦糊味儿在鼻端萦绕,脚下是碎裂的碳灰和断裂的砖碎,他茫然伸手,细碎的灰便落在他指尖,摔成破碎的蝶影,那是米燃尽的痕迹。

古城长沙,毁于文夕。

赵云澜任由腿脚拖着自己前行,孤身一人,行李皆无,迟公馆的桌上躺着他留下的书信,他像是一道黑影一般融于夜色,踏上归途,却再也辨认不出家的方位。他站在一片焦土残垣之中,看着往来的人们,绝望和灰尘让他看不清那些熟悉的面孔,惶惶不知归处。

一只小手握住了他的手腕,他转过头去,看到一个发辫散乱,衣衫褴褛的女娃,那双大眼睛清澈而茫然,她开口唤他:“云澜哥哥。”

那是十岁的汪徵,跟着父母经营一家山货店,就在赵家隔壁的巷子,她经常来寻祝红玩耍,还带着汪妈妈卤得滋味十足的熟货。

赵云澜脱下外套裹住小汪徵,将她抱了起来,轻声道:“徵儿妹妹,我送你回家。”

汪徵缓缓地抬手,用污黑的小手揽住赵云澜的脖颈,小小声说:“家着火了,娘没出来,爹去寻她,也没出来…….哥哥,我爹妈是不是死了?”

赵云澜眼圈红了又红,死死咬住嘴唇,半晌才道:“我带你回家,回咱们家。”

他迈开长腿在人群里穿梭,透过模糊的视线辨认旧巷的所在,巷口的老树歪倒在地,被踩踏成焦脆的黑枝,赵云澜仰头看见一片烧成框架的民居里,赵家小楼漆黑的砖墙,依旧挨着沈宅坚固的石壁。

家还在,家,还在!

赵公子喜极而泣,猛地抬手抹了一把眼睛,抱着汪徵跑进巷子,大门仍锁着却也难不住赵公子,他抱着瘦小的女娃轻松跃上砖墙,大火虽燎黑了砖瓦院墙,屋里的家当旧物却还安好,赵云澜翻出点心匣子塞进汪徵手里,翻上沈宅的墙头,就僵在了那里。

昔日安逸的天井满是灰烬,风正卷起碎纸的焚灰四散泼洒,那几十个盛装古书的藤箱只余残片,燎黑的石桌上有瓷壶碎片,仿佛他的主人正在此处饮茶晒书,只是离开片刻,而沈宅漆黑而空洞的窗棱正与墙上的故人对望。

赵公子的眼泪落在脚下的焦土,才发现沈赵两家墙上的拱门被碎石草草添堵,而沈家的墙下被人挖出深深的阻火沟,所以,沈宅被烧了个通透,赵家才只是熏黑了侧墙?

还有谁会做这种以自宅阻火的蠢事!?

赵云澜愕然睁大眼睛,急急跃下墙头,在余热犹在的楼里飞快地转了一圈,又匆匆跃回自己院中,汪徵似乎已经吓傻了,平素活泼爱笑的丫头怔怔地抱着点心匣子。

“好徵儿,你先吃着,哥出去找人,一回儿就回来,累了你就去屋里睡,别乱跑。”赵公子一边嚷着一边飞身跃起,踩着墙头又转了回来,补充道:“若是有个好看的军官哥哥回了隔壁院子,你就让他在家里等我,哪里也不要去!知道吗?”

汪徵愣愣地点头,看着赵云澜翻出院墙。

赵公子无头苍蝇一样在人堆里翻找,扯着每一个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问:“您见到沈巍沈参谋了吗?”

“像我这么高,长得眉清目秀很好看的,戴着金丝目镜,斯斯文文的一个军官?”

有个人在倒塌的木梁下喊救命,赵云澜帮着哭泣的女人们抬起断梁,千恩万谢的那家人告诉他,受伤的兵们,都送到湘雅医院了,那里也是少数没有被焚烧殆尽的地方。

赵云澜在伤兵里穿梭,仔细辨认每一张血肉模糊的脸,看得越发心惊胆战,突然听到一声惨嚎:“沈长官,沈长官,哎哟!”

如遭雷击的赵公子踉跄着钻过空场晾晒的白床单,顺着那声音寻去,一眼看到了楚恕之扭曲的脸。

楚恕之按着一个半大男孩,那男孩一脸漠然,手里攥着根挺长的木刺,一名军官翻着袖口走了过来,臂上的衬衫袖箍少了一个,鼻梁上的金丝目镜也不见踪影,他低头瞧了瞧那少年流血的腿,疲惫地叹息:“要参军也等你腿伤好了再说,楚副官,带他去消毒包扎。”

楚恕之应了一声,扶着那男孩起身,缓缓朝护士站挪去。

沈巍在凛冽的空气里呼出一口白雾,静立了半晌,才转身去拿搭在木架上的军服,手抬了一半就先瞧见了熟悉的人影。

灰头土脸的赵公子站在纷飞的白床单之间,脏污的脸上挂着两条清晰的白沟。

“云,云澜!?”沈参谋下意识地理了理不再整洁的衬衫,露出一丝羞赧的微笑。

赵公子像是下山猛虎一般咬牙切齿地扑了上来,骇得沈巍退了半步,却被一双铁臂紧紧箍住了脖子。

楚恕之把男孩交给护士,领了纱布碘酒来寻长官,却目瞪口呆地看见名震长沙的赵公子挂在自家长官身上,哭得像个三岁的娃娃。



15

月色依旧,物是人非,长沙静得有如空城。

赵云澜推塌了墙上旧洞,扇了扇面前浮土,迈步跨入沈宅。

沈巍听见响动,从赵家厨房出来,擦了擦手上的水珠,跟了过去。

赵公子站在荒宅院中,低头四顾,转而仰头看天:“……用毕生珍藏,换一个家徒四壁的赵宅,不值啊。”

沈巍一怔,浅浅笑道:“值得。”

赵云澜肩头一动,下巴高高仰起:“你这份情谊,我赵家还不起啊……”

沈巍走到他身后,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,轻声道:“云澜你笑傲星城,莫要为了沈某一再垂泪。”

赵云澜别扭转头,偷偷用衣襟擦了擦眼角,低声道:“谁,谁哭了!?我这是,是被烟熏的,那小子灶烧得太猛,你在哪儿捡的他?”

沈巍眨眼,翻下袖口掩住小臂的划伤:“我去湘南办军粮,遇上鬼子小队,只救下一个桑赞,他缠着楚副官要参军报仇,12岁的孩子太小了,我们不答应,他就偷偷扒货车跟来长沙,还伤了腿。”

赵云澜点头:“那就在我这先养着,也好给小汪徵做个伴儿。”

沈巍瞧了他一眼:“你,也不问问赵师长的安危?”

赵公子冷笑一声:“他?给亲儿子下蒙汗药的老混混,怎么会留在长沙,肯定早跑了!”

沈参谋眨眼:“蒙,蒙汗药?”

赵云澜在院里的石桌上坐了,晃荡着两条长腿咬牙切齿:“长沙城里,谁不知道我千杯不醉赵公子,就算是洋鬼子的伏特加劲儿再足,能让我人事不知地睡上三天!?肯定是赵老头给我下了药!”

沈巍愕然眨眼,却又抿唇不语。

赵云澜看了他一眼:“说实话,你们是不是早就听见什么消息了?”

沈巍点头:“长沙物资丰富,一旦被攻陷……所以焦土政策一直在议论中,只是我们都没料到来得这么快,这么……”

二人都沉默下来,半晌,赵云澜叹了一声,伸手拉住沈巍的右腕,翻起他的袖口看那道细细的划痕:“还好你没事,不然我……”

他无心的一句轻叹让沈巍身心一荡,慌忙安抚道:“我出城办军粮回来得晚,不曾直面大火,这点小伤不碍的。”

赵公子心中一动,眨眼抬头,手里仍紧攥着沈参谋的腕子,不紧不慢地问道:“火燃起来时,你不在城中,那这防火沟,这墙洞是什么时候弄的?难不成是您未雨绸缪,出门之前就布置好了?可有这充裕时间,怎么会来不及收好古书呢?”

沈巍的手猛地一颤,脸色也越发惨白,嘴唇动了又动,没蹭出一个字儿来,活像是被流氓截住的小美人儿。

赵公子心中一阵酸痒,继续柔声细气地咄咄逼人:“我虽没上过军校,可自小跟个军阀老子斗智斗勇,沈长官这招苦肉计云澜有些瞧不懂,若我没回来,您这院子这些家当可烧给谁看呢?”

沈巍的谋算骤然被人戳穿,脸白了又白,猛地把手腕从赵云澜指间抽回,力气大得把个赵公子也带下了石桌,踉跄着栽到沈参谋怀里。

沈巍一惊,急急伸手接他,却反被搂住了腰,赵公子一脸坏笑地歪头:“就算我回来了,瞧见了,可我家妹子已经嫁人,沈长官这份心意可是为了谁呢?”

沈巍惊慌抬眼,一双墨瞳纯澈清亮,犹如月下幽潭,倒映出潇洒俊朗的赵家云澜。

那俊朗的小无赖凑近了些,低声道:“我思来想去呀,沈长官~沈参谋~,你莫不是,喜欢我呀?”

沈巍苍白的脸色渐渐染上绯色的浅晕,平素里的斯文沉稳全都不见踪影,他皱紧了眉头垂着眼帘,本打定主意做个隐忍不语岁月悠长的姜太公,谁知这条肥鱼甩着尾巴蹦起来追着鱼竿张口就咬……

“嗯。”沈巍在嗓子眼里应声。

赵云澜浅浅地松了口气,手心里满是冷汗,想起面对满目疮痍,脑子里嗡嗡作响只回荡着一个沈巍,寻不见他的恐惧绝望让他恍然明白了不曾直视的真心,他希望留住沈巍,也许,从来只是为了自己。

赵公子脱力地把下巴搁在沈巍肩头,懒懒笑道:“巧了,我也喜欢你。”

 

 

16.

小汪徵和小桑赞并肩坐在门前台阶,分吃一个烤得热乎乎黄澄澄的红薯。

桑赞自觉比汪徵大两岁,又是男孩子,便把大的那一块儿塞在她手里。

小汪徵刚要吃,又犹豫地停住,抬头瞧着坐在院墙上的赵大少:“澜哥坐那好一会儿了,要不要叫他下来吃红薯?”

桑赞嘶嘶乎乎剥着红薯皮,拿手背胡乱揉了下鼻尖:“我烤的时候就叫他了,喊了四回也没理我,算了,咱先吃,等澜哥饿了,我再烤。”

小汪徵忧虑地点头,抬袖帮桑赞擦了擦脸颊蹭的灰,才低头啃了口红薯:“澜哥这两天除了去医院帮忙,给咱俩找吃的,就是坐在墙头上望街,你说,澜哥是不是病了?”

桑赞把最后一口红薯塞进嘴里:“病了还能上房?”

小汪徵眨眨眼,把手里的红薯又掰了一块递给他。

桑赞的脸红了一红,暗悔不该吃得那样快,待要拒绝,汪徵的小胳膊却执拗地举着,只好羞答答地接了,也学汪徵那样小口小口地吃。

两个孩子一面吃一面盯着墙头,公子云澜一双长腿左蜷右伸,倚着沈家仓房探出的屋檐,正瞧着巷口抿唇而笑。

巷口只有断壁残垣,连个鬼影子也没有,俩孩子惊恐地对视一眼,双双觉得当家哥哥怕是中了邪。

只见赵云澜忽而蜷起长腿,双手托腮,手肘抵着膝盖,眉眼弯弯,似乎在回味什么珍馐美味,又突然抬手揉了揉后脑勺的头发,盘起腿来,害羞似的把下巴埋在领口里,活像是新婚的娇新娘,暗笑了片刻,却又抬起一双忧虑的眼睛,朝着空寂的巷口望了又望,哼哼唧唧地自言自语。

小汪徵越看越惊,含了一包泪在眼眶里打转,桑赞顿时慌了,笨嘴拙腮地劝:“别,别哭呀,澜哥白日里好好的,许是,许是想家里人了,对,肯定是,你瞧他总是望着巷口,许是想他父亲妹妹了。”

小汪徵眨眼,大颗的泪珠啪嗒落了一双,桑赞的小心脏便随着抖了两抖。

她抬手抹抹眼角,点头道:“嗯,若是我爹出远门,几天不回来,我跟我娘,也会倚在门口瞧着。”

见她不哭了,桑赞暗松了口气,点头道:“是啊,他只是想家人了,没什么大…….”

那个“事”字还没出口,墙上便传来一声响动,两个孩子抬头,只瞧见一个人影掠过门前街灯,唬得二人猛地站了起来,只见公子云澜身形凌厉,笑容灿烂地朝巷口扑了过去。

暗影里,一个挺拔的倜傥身姿刚刚转入巷口,军帽下沈长官的眉眼如深潭般幽黑沉寂。

“小巍!”

深潭起波澜,无风花自开。

沈参谋堪堪迈进街灯下的光晕,眉眼俱是笑意,仿佛三月桃花灼人。

公子云澜跳到他面前,二人隔了三四步的距离,瞧着对方无声浅笑。

抱着一堆东西的楚副官躲在巷口的阴影里面容扭曲,好似牙疼。

从头打量到脚,又从脚打量到头,赵公子把不安分的爪子塞进裤袋里,痞痞地笑:“回来了?”

沈巍朝他迈了一步,稳稳地踩在了赵公子的心尖上。

“嗯,回来了。”

二人无比自然地并肩回家,沈巍摘下帽子搭在桑赞头上,又摸出几块糖放到小汪徵手里,转而脱下外套递给赵公子,挽着袖子朝厨房走去。

赵云澜抱着沈巍的军大衣,正自傻笑,突然闻到一股熟悉的东北烟叶子味儿,便皱了眉。

楚恕之把东西分门别类放好,深知家务上赵公子十分指望不上,便把食物储藏之类的细细嘱咐了两个孩子。

他嘱咐完了,沈巍已端出了五碗热腾腾的汤面,上头还满满地放了一勺子肉末菜豆浇头。

孩子们晚上只吃了一个红薯自然狼吞虎咽,楚恕之把面汤也喝了个底朝天,赵云澜自沈巍走后就食不知味,此刻才吃了第一顿饱饭。沈巍将五个空碗洗净,一回头,赵云澜翻出一小碟咸豆,一小坛桂花酿朝他挤眉弄眼。

楚恕之瞧了一眼那酒坛,又瞧了一眼神色如常的沈巍,索性闭了嘴,五个人心思各异地上了楼,各自回房。

“云澜。”沈巍在桌边开口,赵公子摆好酒杯,瞥着孩子们关了门,便泥鳅一般挪到沈参谋身边,险些坐进人家怀里。

“嗯?”赵云澜单手撑着额角,笑眯眯地转头看着沈巍,看得沈参谋到了嘴边的要事瞬间没了踪迹。

赵云澜眼里笑意纯澈,桌子下的爪子却不安分地挠上了沈长官的内腕,像是一条蜿蜒小蛇顺着心脉攀爬,沈巍直觉呼吸不畅,一颗心摇摇荡荡地被赵公子攥在手里。

“今朝有酒今朝醉,小巍啊,你说是不是?”赵云澜倒了一杯桂花酿,打算把沈巍灌醉再细细盘问,战时交通不便,抽东北烟叶的高阶军官本就不多,在沈长官身边染他一身烟味的,除了自家爹不做第二人想。

“是…….嗯?”沈巍皱眉眨眼,赵云澜就仰头吞了那杯酒,欠身凑近,以唇相度,尽数哺喂顺便偷个甜香。

舔舔嘴唇,坏笑的赵公子瞧着沈巍飞红的脸颊,心里刚冒出一句秀色可餐,就见这秀色明眸一合,撞进自己怀里。

沈巍这般主动,赵公子先喜后惊,这莫不是,传说中的,一杯倒!?

把撞歪的金丝目镜摘下放到一边,赵云澜发现沈巍双颊绯红,呼吸平稳,似只是醉了,便尝试唤道:“沈巍,小巍?”

沈长官长睫微颤,眼皮掀开少许,自带与平日不同的风情,赵云澜痴痴伸手,腕子却被狠狠攥住,仿佛铁钳相扣,疼得他嘶了一声。

沈巍强撑着眼皮凑近,目光带了一丝凛冽的凶狠:“云澜,莫要,瞒着我参军…….”

赵云澜一怔。

沈巍垂了眼皮,滚烫的叹息落在赵公子颈侧:“莫要去,我瞧不见的地方。” 

 

(未完待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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